一
我觉得我应该写点什么东西祭奠这四年的时间的。然后想起来,我不喜欢写东西已经很久了。有些东西就像文字一样从我的生活中渐渐消失了,而我一点都不惊讶,也不心痛,毕竟这种消失源自我渐渐的割裂。就像有些朋友,就像有些习惯,就像有些爱好——其实就是过去的自己,逐渐地从自己的生活中消失了。本来以为自己会对那些往事有点略显矫情的怀念,可是现在却只有一抹冷漠的神色挂在眼角,假装高傲地嘲讽着当年那个幼稚的自己。
说幼稚不太贴切,其实更准确的描述应该是很傻。四年前那个暑假里我一直害怕自己做了一个错误的选择。我只想要学电子,那种渴望一度迫切到了我一直想要回去复读一年。但是我终究没有那样的魄力。或者说,我那微末的勇气在亲人们为一纸通知狂欢的时候已经消散殆尽,而在那些真正失意的同学面前我又没有资格表现出一丁点的失落。于是那个夏天我来到热火朝天的北京,带着用虚荣填满的快乐,在这几乎是中国最好的学府的最好的宿舍里面住了下来,一住就是四年。
如果不知道四年是多长的时间,那么下面有个残忍的实例。送我来北京的亲友团是我奶奶领衔的,那时她身体好得很,我们一起逛王府井逛动物园爬万寿山一直爬到头。而一个月前,我奶奶去世了。这四年回头瞥一眼好像不过弹指一挥,但是时间的力量其实已经强大到改变很多东西。当这种改变以跨越时间的形态出现时,往往给人以特别的震撼。比如我昨晚还梦见奶奶和我像平常一样聊天,醒来后脑子里却挥之不去地盘旋着奶奶火化后的轻装。比如这一夜还在为了别人不肯施舍我一点点爱而喝得酩酊,醒来后却发现自己的床上已经睡过不止一个人。比如大霞用投影仪给我们看春儿在北京发胖的镜头,然后我们走出新校区的大门,坐上58路,坐到终点,58已经变成32,不远处饭店门前春儿一身西装革履地等着大家,身边依偎着他娇美的新娘。
比如好像端起的酒杯未曾放到嘴边,因为彼此知道饮尽这一杯酒后,竟会五湖四海,各自分散,身影渐行渐远。但一眨眼,所有人都醉了……
二
刚来的时候我并不喜欢学化学。但是在大家纷纷转系的时候,我没有走。显然,这首先是因为我的成绩实在太糟糕了,不具备转系资格,其次是因为成绩糟糕而最终没脸也没勇气提出转系。四年来我和GPA这东西一直互相鄙视,但是无论从鄙视的深度还是广度上来说都是我输了。虽然我在最后的学生节上吐槽了一顿,但是最终除了博别人一笑,不能改变任何东西。
从高中到大学,就像爬山的时候,总有人安慰你说,再爬两百个台阶就到了。于是我像疯狗一样爬了上去。不同的是,接下来的我就像死狗一样开始趴在地上喘。我以为爬过这些台阶后会有不同的风景,有不同的乐趣。但是我错了,几百万人和你一起爬山的话,山路就会变得格外漫长。
化学系无疑又是跟GPA死磕的佼佼者。从几代到普物,有多个专业参加的考试总能彰显化学系的优良学风。可是这些终究不能给我们带来学生节的赞助或就业的好单位,甚至不能给我们带来一两台不出故障的核磁。我们这里终于变成了奇葩丛生的百草园,而我这根狗尾巴草就特立独行并假装骄傲地生长在角落里面。
三
我常常在想我走的那天自己会给这个园子一个怎样的背影。七年前初中毕业我心花怒放,四年前高中毕业我泪眼朦胧。中学的感情仿佛简单很多,而现在不知是我在变复杂还是清华太复杂,也许二者兼而有之吧。从四年前来到园子的第一天我就被深深地震撼住了,白刷刷的紫荆公寓上垂着红彤彤的条幅,什么“红色工程师的摇篮”,什么“培养又红又专的人才”,明晃晃,血淋淋,仿佛下马威一样照着我们横生枝节的小思想齐刷刷地比划了那么一刀。其实说到底,从党课学习小组到TMS分会从辅导员到党委书记,其实比划来比划去,从来没有哪一刀真的砍在了我们的思想上,但是也总让我品味出来有那么点让人发醒的意思。是啊,我就是隔路,吓唬我也不行。于是我从来没有真的爱上清华。关于大学是什么,有老校长的“大师之谓也”的经典理论,有崔老师的“大学生之谓也”的崔氏理论,我倒觉得其实大学关键就是这个“大”字,好好的清华园幅员辽阔,一群卫道士拿着枪往道边杵着,未免就显得小了——你都吓唬我了,还不许我怕么?
可是说良心话,这学校给我的东西真的多得让我觉得惭愧。住宿食堂网络操场图书馆,这些东西真的太好了,总是喜出望外地好。教室,实验室,各种讲座,各种大会,各种志愿机会,让我不能不诚惶诚恐地感激。我还记得自己跑到北京城×大学考托福的时候一进门就问人家保安图书馆怎么走,结果发现其实进了门就已经把整个学校尽收眼底了。大家都是上大学的,其他学校的学生苦逼兮兮地吃糠咽菜热得睡不着觉,我们却有闲暇余裕站在金字塔尖儿上看风景做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状,空调小风嗖嗖吹,一手攥着小桥煎饼一手端着凯风的冰摩卡。我这几年混来混去,不算个合格的大学生,更加不算个合格的清华学生,但是阴差阳错误打误撞,居然也混出国了,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祸害活千年——所以我又总觉得自己欠着学校点什么,欠着国家点什么,欠着人民点什么。你看你看,人民知道我是谁呢?所以其实这些想法着实有点不要脸——然而人可以偶尔不要脸,却不能不要良心。我刚上大学的时候是个非常要脸但是不怎么要良心的人,现在有点倒过来了,这也许是好事。当然这也可以算作四年来让人震惊的变化之一。
我觉得最后我要走的时候会回头再看一眼,眼里也许会有藏不住的一点留恋和不舍。然后张开双臂欢呼:我终于离开这里了。
四
其实我做梦都没有想过我居然最后会走上这条通向科学家的道路——就算到了现在,我也不保证自己不会中途下车蹲下来卖卖冰棍。可是从高三毕业到大二,我就像做了一个奇怪的梦,醒来的时候,自己已经蜕化重生,世界和自己都因此显得陌生起来。剩下的两年,我就只好听着别人的指点,浑浑噩噩,蹒跚学步。而那个梦究竟是有关什么的,我就像每个醒来的人一样,渐渐地淡忘了。只是走到某个野坟的时候,我会开心地叫道:啊,这里我梦见过。
这么多年以来我一直苦苦地寻找面对死亡时的勇气。这四年里我看着身边的人和自己一样在时间里被现在的自己渐渐淡忘从而消失,好像模模糊糊地抓到了一点什么线索。其实过往的都是梦,昨日的自己早已死去,只不过我们在时间上连续的记忆物质让我们错以为自己是连续存活而已。
前几天复习了一遍《天龙八部》。我觉得其实我很喜欢这里面为了爱情奋不顾身的风格。从段誉对王语嫣,王语嫣对慕容复到叶二娘对玄慈,游坦之对阿紫,都有强烈的自我毁灭的倾向。也许如果有些爱情最终不得善终,那么还不如随之毁灭了的好。虽然我已经从上一个莫名的梦里活了过来,但也许有一天我还会再一次跳进那个满溢香气的小罐子里面,然后听见猪笼草把盖子呯地一声关上——只要这一次有人对我说一声“you jump I jump”。
感谢CCTV。感谢MTV。感谢THTV。感谢一切爱过我与爱着我的人。我知道我是不孤单地离开的,也不会孤单地走下去。